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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奉皇遗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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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182章
      秋童仍死死抱住他,哀声道:“大君还是回去吧,陛下说得明白,从此……不必再见了。”
      “不敢!在下封号已废,担不起大内官一声大君!”
      秦灼到气头上牙尖嘴利,但这一句出后,胸口便锥心地疼起来。他盯着殿门,声音渐渐低下去,“萧重光,当初是你先说的、你他妈的逼我和你好!你说你好好对我,你就是这么对我?说好是你好,说断是你断,你真行啊……”
      他脊背突然断了般,整个人塌下来,颤声道:“我不怕你要死了,你要死了又怎么样,我、我……”
      我敢和你一起死啊。
      殿中寂静,仿若无人。
      秦灼弯下腰,大口喘着气。阿双也匆匆赶来,扑通跪在他脚步,泣道:“大王,咱们回去吧,咱们回家去……”
      秦灼不答。
    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他抹了把脸,直起身,绷紧声音道:“好,萧恒,你听好。我这次走了,就再不回来了。我不会给你奔丧,不会给你戴孝,你下葬的那天我和我老婆入洞房!我要是再回长安,就让我立死不归!你听清楚了吗?”
      殿门紧闭,无人应答。
      秦灼点点头,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。跨出门槛时阿双赶忙扶他一把,这时,他声音才露出一点异样:“找、找阿玠,我们走。”
      ***
      巳时三刻。
      秦灼下马时被绊了一跤。祭台近在眼前,只有一园之隔。
      他快步冲去,同时,他听见了钟声。
      秋祭开始。
      祭台是一座露台,外有两层白石栏杆,再往下,是天子卫、东宫卫、着各色冠服的礼官。他们已经跪倒稽首,不远处,应有礼诰诵读,天边如有哞声。
      台上,一个人影转过来。
      秦灼直截截地钉在原地,睁大眼睛,似乎能看清他的身形。
      着衮衣,踏朱舄,冕前珠帘垂落,那人持圭而立。
      太子正在接受祝颂,倾听神旨,代理天子祭祀上苍的圣职。
      那是萧玠第一次行使君权。第一次,不因降生和疾病,正式加载史册。
      意识到这个,秦灼一颗心像被凿开窟窿。
      他不能带他走了。
      臣工俱在,他贸然闯入,只能让萧玠回到身世狼藉的尴尬处境。那传言和史载中,萧玠甚至会成为杂种和妖孽。他不能毁了他。
      这么一会,陈子元已收到消息,带着轿辇追来,正见他立在当下,立在秋风中央,离太子只有一道宫墙。
      他忙跃下马背去拉秦灼。秦灼一动不动,脸仍向着前方。
      陈子元不知说什么,憋了半天,只叫出一句:“大王。”
      好久,秦灼才回过神般,用疼得颤抖、倒吸冷气的声音说:“子元,他拿儿子算计我,他这么算计我。”
      陈子元看出他崩溃的征兆,给他捋着脊背,缓慢道:“大王,你一声令下,我把人给你抢出来。”
      秦灼却说:“不了,再站一会吧。”
      陈子元默然片刻,“东西还收拾吗?”
      秦灼摇摇头。
      陈子元问:“弓呢?弓也不要了?”
      “给阿玠吧。”秦灼说,“我多少得给他留点什么。”
      落日弓非秦君不得持。陈子元却没有反对,注视他一会,问:“那小殿下。身边呢?到底,得有个自己人。”
      秦灼还是沉默。
      这时传来一阵裙裾窸窣声。阿双从马后走上前,对秦灼跪下叩首,说:“妾愿意留下。”
      陈子元道:“你想清楚,你留下,再不可能回去了。”
      阿双早年跟随秦温吉出质长安,后来便同秦灼奔波流离。她的爷娘兄弟俱在南秦,常年聚少离多,回乡是她一直的渴望。
      她静了一瞬,头埋在臂间,泣道:“殿下还小,妾愿意留下。”
      扑通一声。
      秦灼后退一步,撩袍对她跪下。
      阿双大惊,忙要搀他。秦灼却死死按住她手臂,盯着她道:“丫头,你听我说。我有事相求。我求你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,好好照顾他、爱护他。这份恩情,功名富贵没法换。我会赡养你的爷娘、安置你的兄弟,待他们如同亲人。阿玠没有阿娘,你就做他的阿娘,以后有什么难处,我求你,把他护好了。”
      阿双哭道:“妾知道,妾守着殿下,大王放心就是。大王要好好保重,妾无法服侍左右了……”
      秦灼拍拍她的手臂,不再说什么,由陈子元搀扶着,正要登车。一只脚却没踩稳般,剧烈晃了一晃。
      突然,他掉头跳下,向祭台的方向狂奔而去。
      陈子元大惊失色,正拔腿要追,秦灼却猛地双脚生根,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。
      陈子元急忙上前,涩声叫道:“哥。”
      突然,秦灼抽出他的佩刀,从掌心一划。
      陈子元又急喊一声:“大王!”
      嘶啦。
      秦灼撕裂自己一条袖边,将血从头到尾抹了一遍,双手一抻,高举过头顶。
      又是一声钟鸣。
      他朝萧玠的方向跪下。
      同时,萧玠放下谷酒,和他遥遥对拜。
      父焉能跪子。陈子元一瞬惊愕后,立即明白他跪的是谁。
      许久后,他才听见秦灼低声叫道:“大慈悲无量光明王。”
      钟声广大的余韵里,秦灼重重三拜。拜罢,他由陈子元搀扶着踉跄起身,掌心仍在涌血,将那条猩红衣带合到阿双手中,紧紧握了握,道:“带回东宫,请殿下贴身收好。就说……”
      秦灼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哽了一下。
      “就说,我一直陪着他。”
      陈子元面露不忍,叫道:“哥。”
      秦灼揩了把脸,摆了摆手,喃喃道:“走吧,走吧。他是梁太子,等我一去,他会有个追封皇后的生母。他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?他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呢?”
      陈子元抱扶住他,免得叫他膝盖一软垮下去。就这么边抱边抬,把他挟到马车上。
      可是,可是。
      秦灼眼睛仍向外望着,车帘却从手中晃下来。
      不远处,萧玠持圭俯身,向南大拜。
      ……
      大慈悲无量光明王。
      我求您保佑梁太子。
      阿玠。我的骨肉,我的性命,我的天赐,父亲啊他是您给我最大的恩典。我对不住他,我爱他,我爱他胜过任何人。他以后的伤痛,请让我代受。只求您可怜可怜我,不要把他收回去。
      父亲啊。我有罪,我知罪了。我会离开梁皇帝,我不会再踏足梁土一步,我们此生不会再见。
      但我请求您,保佑梁太子,我求您保佑我的儿子。您尽可能地惩罚我,我甘之如饴我心甘情愿。
      我求求您保佑他。
      ***
      天已暗了,甘露殿里空无一人,除了阿双。
      她将竹篮子翻了翻,找出一双没做完的鞋,倚着灯继续纫起来。
      这是给萧玠做的鞋。给秦灼的儿子做的,不是给梁太子。梁太子是萧恒的儿子。
      想到这里,她心底又不忿起来。灯下双眼已肿如核桃,泪干了,她也不想哭了。
      秦灼虽是南秦的君王,但继位以来,呕心沥血的竟是萧恒的事业,掏心掏肺的也是萧恒的儿子。至于南秦,他虽有尽责之意,但真关系到萧恒父子的生死,竟然也是可以舍弃的。这么多年,他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?抛家舍业,羁身北宫,生儿育女,甘效妾妃之流。秦灼为了梁皇帝不惜做个昏君,甚至不惜做个“女人”,而梁皇帝却舍弃他、辜负他、这样对不住他。秦灼本是那样冷心冷肺的人,可和梁皇帝的薄情薄幸相比,那点真心的冰冻,竟也算不得什么了。
      阿双牙齿咬得硌楞硌楞响。似乎她留在梁地也是对秦灼的背叛,哪怕秦灼为此感激她。
      她背叛了他,他没有一同走的儿子也背叛了他。他们都去背叛他。
      她手一哆嗦,刺破了指头。
      殿门轻轻一响。
      萧恒走了进来。
      他从两仪殿关了一日,听到秦灼离宫的信仍不肯出来。他知道是再见不着了,却如何也领悟不到“再见不着”的意义。甚至因为麻木,连病痛似乎都好了许多。
      他今天把事做绝,是要断秦灼的后路。
      他太了解秦灼了。脾气倔,做定主意,谁都动摇不了。他说定不走,就是抱存死志。
      要他走,必须当众打他的耳光。
      秦灼的名号和实权必须被全部剥夺。只有真正决裂,朝中才不会揪着一个毫无威胁的诸侯不放,而南秦那边,才能彻底安心。
      如此一来,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。又当着众人,把十年恩爱一齐撕裂。奇耻大辱,断不能忍。
      秦灼哪怕知他的意图,但他身为秦君,代表南秦的尊严。为此,他也不得不走。
      走吧,该走了。走了好啊。
      萧恒走进门,见甘露殿什么都没带走,连阿双都在,似乎一切如常。再往里,那件黑狐狸大氅搭在架子上,和那条海龙皮手并手地挽着。香炉里余香未尽,兰麝气息淡淡。桌上,早晨的杯盘也没有收拾,还剩了几个饺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