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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楚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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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88章
      宫人悚然一惊抢过楚燎臂间的兜鍪,讷讷不敢应声。
      “走,你王兄已备好家宴,为你接风洗尘。”
      萧瑜拽他不动,疑惑望去,楚燎诚恳道:“嫂嫂,我听闻母后病了,我想先去探望母后。”
      两人的神情皆是一落千丈,片刻后,萧瑜松了手,“也好,我随你一道去吧。”
      萧瑜攥紧袖角,叹了口气在前带路:“先王病逝后,母后的身子便一落千丈,不复从前了,我每每来瞧,都不大有精神。你比大王得母后欢心,兴许你回来了,母后多有开怀,也就病愈了。”
      楚燎垂头跟在她身后,任她的话掉在空寂中。
      楚宫甚喜层台累榭,既可避开雨季潮湿的地面,又气势昂扬,自有一番华美壮观。
      他抬腿迈上十年如一日的丹陛,再过两月,连绵的雨季就会占领郢都,雨水会在高台上喧哗涌下,欢快着忐忑冲刷过每一级陛阶,白花飞溅,宛如一截一截的小瀑布。
      某次他看了实在心痒,不顾侍人阻拦脱了鞋袜,光着脚板坐在“瀑布”边,翘起两只脚垫在阶下。
      沁凉的水珠滚滚砸在他脚面,爽利和麻痒一齐袭来,逗得他咯咯笑个不停。
      父王与母后还有两位夫人相携而来,见了他这番孟浪,母后是怒从心头起,劈头盖脸把两名侍人骂了一顿,父王走来将他抱起,挽起王袍袖角替他揩了脚上雨珠,又握住他冰凉的脚掌,轻斥他不许有下次。
      四五岁大的楚燎躲在景王怀中,朝景王后似乖非乖地吐了吐舌头,逗得两位夫人掩嘴而笑,王后这才无奈作罢,扬言要克扣他出宫的次数,楚燎才面露急色赶忙求饶。
      等他大获全胜从父王怀中钻出头来,攀上这方宽阔的肩头,一直远远缀在身后、阴郁不语的楚覃才有了表情。
      楚燎只觉得那笑意中有些阴冷的古怪,打了个寒噤重新钻进父王怀中。
      他知道,他知道自己有个亲如手足的胞兄,所以自小除了父母,他最爱黏在楚覃身边。
      别家的兄长会将弟弟高高举过头顶,那是不同于父母的亲昵,楚燎亲眼见过,心向往之。
      可楚覃的寝宫离母后的寝宫太远了,一个在南一个在北,他的短腿压根顾不了两头,偶尔遇上两次,楚覃也从不停留。
      仿佛他是什么避不可及的瘟神。
      本以为母后会为他伸张正义,没想到他气鼓鼓告了一通状,得来的却是“以后离你王兄远些,其心不纯”。
      楚燎不明白,既是他的王兄,为何要远离,其心是什么,为何不纯,不纯又会怎样?
      他什么都不明白,他生来就平白受了诸多宠爱,爱憎都写在脸上,好就是好,坏就是坏,母后就是母后,王兄就是王兄。
      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扑向楚覃后,终于趁着四下无人,楚覃狠狠甩开抱在腿上的累赘。
      累赘被吓傻了,还没酝酿出泪雨来,楚覃便揪住他的衣领恶声恶气道:“你若识得好歹,就滚远些,别再来我面前惺惺作态!”
      楚燎摔在地上,屁股疼腿疼心也疼,号啕大哭起来:“凭什么!母后也不让我找你,你也不让,你们都欺负我……你是我王兄,他们都有兄弟,你是我亲王兄,我是你亲弟弟,我凭什么不能来呜呜呜呜……”
      他又吼又叫,平日里哭到这里就差不多了,可楚覃无动于衷大步流星,于是他也就真心实意地伤心起来,呜呜咽咽地哭倒在地,直到被甩开的侍人找上来。
      短暂养了两日心伤后,楚燎誓要夺回王兄秋雨般刺骨的心,开始频频往他的寝宫里送东西。
      楚覃甩开他的凶恶神情历历在目,他不敢亲自上门,就把凡是自己有的玉石珠宝奇珍异兽都着人给楚覃送去。
      他今后还会有很多宝贝,可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,只有楚覃。
      没等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两天,形势陡然生变。
      楚弈知晓后为楚燎义愤填膺,在景王面前痛斥楚覃恃武果然行凶,竟以此威吓楚燎,令其不得不献宝自赎。
      景王后知晓后更是将楚覃叫来,狠狠掴了他一掌。
      “逆子!本宫早知你心术不正,没想到你连一母同胞的弟弟也不放过!”
      楚覃被打得偏过头去,不声不响地看着王后,嘴角溢出血丝和讥讽的笑。
      “你!”景王后被他眼中的寒凉惊出一身冷汗,作势又要落下掌风。
      楚覃被猛力推开,踉跄两步才低头看清跪在地上的楚燎。
      楚燎满脸是泪,抱着王后的双腿哭腔不止:“母后错怪王兄了,都是我,是我见王兄闷闷不乐,才想着逗他开怀的,那些本就是我的东西,大哥凭什么置喙?!母后,你要打就打我好了,是我害王兄无辜被冤枉,呜呜呜都是我……”
      “母后你不喜王兄,就不许我对王兄好吗?可他是我王兄啊……”
      楚覃呼吸一滞,那团瘫在地上的锦袍簌簌颤动着,似乎真的有伤不完的心和流不完的泪。
      王后被他拽得弯下腰去,衣袖抖动,全给他擦眼泪鼻涕了。
      她闻言亦是一怔,话中之意她并不陌生,却从未细想……抬眼望去,哪里还有楚覃的身影?
      那日之后,楚燎不敢再轻举妄动,遇上楚覃,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。
      直到楚覃将要去往吴楚前线,楚燎才慌了神。
      他早知这个王兄是兄弟里最勤奋最有志向的,不像他,努力半日后要留半日犒劳自己,把自己哄得五体投地。
      这回他学聪明了,学会了先去探听口风,父王是首肯,母后似乎松了口气,除了他,谁都不沉重。
      那晚他蒙在被中哭了几回,父王和母后对此事的态度在令他感到好生难过,若是他要前去,定不会是这般场面,可……
      那也是他的王兄啊。
      不该是这样的,他想。
      楚燎当晚拿了主意,第二日假装自己赖床不起,清早便背上父王给他新锻的短剑,换上平日里溜出宫的侍人服饰,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摸到了楚覃门前。
      楚覃见到他时脸上发木,他将藏在后背的短剑掏出来,献宝似的双手捧上,两眼晶亮道:“王兄,我知道你要去打仗了,这把短剑给你,父王说他削铁如泥,我连一次都没用过,你拿去,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,你千万保重,等你回来,我说不定又有了一把宝剑,到时我再给你拿来。”
      那把短剑的剑柄上镶着一颗萤色明珠,虽未出鞘,也像极了从吴越之地进献来的名剑。
      他望着楚覃莫测的神色,手举得酸了,“王兄,你快收下,我瞒着他们来的,不会有人知道。”
      楚覃半蹲下来,接过那把剑,楚燎的喜色还未来得及蔓延,便听他语焉不详道:“楚世鸣,你为何非要来招惹我?”
      “……啊?”
      楚覃牵过他,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      楚燎被他掌心的厚茧磨得有些痛,仍是攥紧了手,迈着短腿尽力跟上:“好!”
      两人从偏门而出,楚覃将他抱上马,楚燎坐在他身前兴奋至极,脸色涨得发红。
      “王兄,我们去哪儿啊!”
      “去一个很安静的地方。”
      楚覃一夹马腹勒起缰绳,马儿扬起前蹄绝尘冲出。
      楚燎惊呼一声,又咯咯笑起来。
      街景在两边一晃而过,似水流年,城门的阴影暗下又明亮,大片新草气息扑面而来。
      楚燎一颗心也随着马步颠簸到最高点,他满足地倒在楚覃怀里,风声呼啸而过,吹得他心旌摇晃。
      以后他又多一个王兄宠他了。
      “下来。”
      他依言张开手,楚覃愣了愣,展臂将他抱下马来。
      “这是哪儿啊王兄?”
      他自然地牵过楚覃,楚覃下意识要挣开,没挣掉,也就随他了。
      “猎场。”
      “猎场?!王兄要带我打猎吗?”
      楚覃“嗯”了一声,带他往深林中去。
      步行大抵有一刻钟后,茂密的杂草已经有小腿那么高,于楚燎而言更是快及腰高。
      他抓得更紧了,眼珠四下逡巡着,哆哆嗦嗦道:“王兄,这儿草长得又高又密,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有蛇啊?”
      蛇是楚人最忌讳的一种野兽,传闻有人曾遇到双头蛇,回到家后没多久便暴毙而亡。
      其中不乏夸大其词的成分,楚人对蛇的忌惮可见一斑。
      楚覃忽然停下脚步松开手,眼神幽深,“会有的。”
      他轻轻一搡,毫无防备的楚燎趔趄几步,看清掩在草丛中的猎坑时已一脚踩空摔了进去。
      “啊——”
      他下意识蒙住头脸,摔在还算松软的稻草堆上,看来这是一个已经用过数次的猎坑。
      几步之外传来坠地声,楚燎晕头看去,是他赠给楚覃的那把短剑。
      这是一个五丈多高的深坑,环视一圈,最少也能装下两头大犀兕。
      坑中有些腐朽的血腥气,他抬起手来,黏在掌心的草屑还混着脏兮兮的血迹。